螣蛇
*全文1.2w
*正史加了一些演义
建安二十五年,洛阳。
烛光昏昏,帷帐深深。
宫女瑟缩着半跪在地上,颤着手往香炉里填补安息香。借着昏暗的烛光,她死盯住床榻上看似熟睡的身影,因恐惧而汗湿的掌心沾湿了香片。
曹操的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夜,那里的他走在同样黑沉的土地上,不能思考也不能止步,寂静宛如黏稠的胶漆,裹住一切。
有什么红色的东西刷的亮起来了,在靠近...在靠近......
他惊骇地发现,那是一双双眼睛。
他想回头,想后退,想出声,想喊叫,可喉间如被消音,腿脚仍在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走去。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......那些眼睛滴着血,层层叠叠将他包裹起来,它们贴到他身上,在他耳边窸窸窣窣地摩擦。
“曹操,曹操,曹操......”
催命符一般的幽语细碎地响,不知是谁在叫他的名字。
他试图挣扎,但身体依旧不受控制,视野中满满的血红还在不停吸附在他身上,盖住他的皮肤,堵住他的口鼻,一层一层又一层......
“啊!”
曹操从梦中惊醒,脑海里全是那片瘆人的红色。他拼命喘息着,余光突然瞥见床角一个隐约人形,顿时虎目剧颤——刺客!一把抓起枕边宝剑,抬手狠狠刺去。
宫女花容失色,咽回涌到嘴边的惊叫,丢下香片连滚带爬逃出屋去。
原来不是刺客。紧绷的神经无力地松弛开,曹操五指一松,宝剑掉到白狐皮毯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他坐在榻边,弯折脊背,苍老而颓丧。
一条冰凉粗糙的东西无声无息地缠上他的脚踝,绕着小腿一直向上游动。
是螣蛇的触感。
螣蛇一直游移到他膝上,咝咝吐着鲜红的信子,深紫的蛇瞳闪着戏谑的光。
“你快死了。”它如此道。
曹操置若罔闻。
听了这邪恶的生物的各种冷嘲热讽几十年,他早就不在意了。
望望窗外,天空漆黑,应该还有很久才到天亮。
曹操握住那比他小臂还粗的蛇身,没好气地扔到一边。锋利的鳞片划破了指腹,鲜红的血珠瞬间滚落,他随意抹了两下便不再理会,重新躺回床上,却不敢再入睡,瞪着眼睛看房顶上的装饰。
蛇鳞蹭过丝绸的沙沙声传来,它再次爬到他身边。
“曹操啊曹操,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,难道就不愧疚吗?”螣蛇假情假意地慨叹。
曹操冷笑一声:“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?”
螣蛇盘成几圈,直起上半身斜视他:“人类于我,不过蝼蚁,杀两个来取乐又能如何?但你是人类啊,怎么能对自己的同类下手呢。”
曹操听出它言语间的蔑视与讥笑,不予回复。
螣蛇无趣地摆了摆尾巴尖,即刻消失在空气中。
后半夜,曹操居然又睡着了。
这次的梦里难得没有血腥诡异,他像是站在云巅,四周是邈远空洞的白云。
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,单调的景色没有改变。
再次醒来时,天边亮起了鱼肚白。
内侍战战兢兢想进来服侍他穿衣起床,曹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让他退下。
他捡起地上的剑,将它插回剑鞘重新摆在枕边。
洛阳的三月温暖而晴朗,燕雀啁啾,花木吐芽,他却无心再欣赏那万物复苏的美景,孑然一身走过长长的回廊,阳光投下孤独的影子。
六十六岁,再热烈的情怀也已经被消磨殆尽,席卷天下统领四海的野心也不复存在,五十多岁的他还抱有雄心壮志,洋洋洒洒挥笔著就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,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”,但现在,他真的累了。
曹操遥望着澄蓝的远天,不知为何想起了去年年末时,他打开东吴送来的木盒,里面的头颅看起来还是那么英武刚正,好像下一秒就会活转过来。
当初,他亲眼见他万军之中刺斩颜良,威风凛凛,无人能及,没想到最后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。
世事弄人啊。他笑了笑,眼角的纹路皱得更深。
大概是老了的缘故,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过去。
曾经的伙伴,盟友,甚至是敌人,那些狼烟烽火下的生死存亡,举步维艰中的相濡以沫,沉沦与巅峰,奋起和挫败,多让人追忆啊。
他闭上眼,任午间的风把思绪吹散。
初平二年,曹操刺杀董卓失败,被陈宫所救,逃亡途中在吕伯奢家借宿。
曹操担惊受怕了一路,即使在熟人家里睡觉也悬着半颗心,睡梦中听到断断续续的磨刀声,整个人如同受惊的野兽般绷紧肌肉,仔细分辨黑暗中传来的异常声响。身边的陈宫极其放松地卧在榻上,呼吸均匀,神情安详,显然睡得很熟。
螣蛇就是这时出现的。
它后半截身子绕在房梁上,探下脑袋不声不响地靠近曹操的头顶,蛇信子吐吐收收,咝咝声在寂静的黑夜格外刺耳。他猛一抬头,一双深紫的竖瞳映入眼底,吓得浑身汗毛倒竖,劈刀砍去。
大蛇却像是道幻影,瞬间消失,曹操刀劈了个空,险些没收住力道。他疑惑地盯着那处房梁,但没有发现任何端倪。
嚓嚓的刀声又响起来了。
曹操屏住呼吸,回身轻拍侧卧的陈宫,小声地唤他的字。
陈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,嗓音还带着困倦的沙哑:“孟德?怎么......”
曹操猛地捂住他的嘴,示意他细听,见对方眼神警觉起来才放下手。
“那吕伯奢非我至亲,不能完全信任,深夜磨刀,怕是要杀了你我去请赏,”他俯在陈宫耳边压低声音道,“不可不防。”
二人持了刀剑,从一片黑暗潜进另一片黑暗。
他们摸到后厨,隐隐灯光自帘下透出。
厨房中传来细碎模糊的话语,其中一句极为清晰:
“缚而杀之...何如?”
果然动了杀心。曹操与陈宫交换了一个眼神,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戒备和不安。与其成为别人案上鱼肉,不如先下手为强。
“杀。”曹操吐出一个字,率先提剑冲入,门旁的仆人还没来得及回头,便被刺穿了心窝。滚烫的鲜血溅了曹操一身,在火光的照耀下如同索命的恶鬼,房内的人这才反应过来,扔下磨刀尖叫着四下奔逃。
但手无寸铁的平民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逃离?曹操拔出带着血肉温度的利剑,又刺进另一人体内。
小小一间茅屋,沦为死亡的囚笼。
前一天还只身入虎穴献刀刺奸贼的热血儿郎,此刻却将屠刀对准无辜的善人。
又一个人倒了下去,手指甚至还在痉挛。
冷月沉入西山,生命与时间一同消失。
一线飞溅的血正巧扑在摇曳的烛火上,盖灭了那点光亮。
在曹操所看不见的角落,那条黑色的大蛇盘在柴草堆上,诡异的紫瞳宛如鬼火闪动,忽而流露出愉悦的神色。
后来,他就和陈宫分开了。
谁都没想到,当年的那场惨案,竟起源于一个可笑的误会。
“宁教我负天下人,休教天下人负我。”——那时,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?
...记不清了。
但他记得陈宫愤怒的脸,青筋暴凸的手,眼底悔恨的泪。在夜幕纯黑的背景下,在吕伯奢的尸体旁,陈宫气得浑身颤抖,从此和他一生为敌,哪怕最后兵败被俘,白门楼上,也不曾消减半点仇恨。
“公台,别来无恙啊。”他笑得如此舒心而骄傲。
陈宫冷冷地回过头。
只这一眼,曹操就知道他不可能归顺,一时怔愣。脑海中出现的,却是八年前他被人押上厅堂,生死皆凭陈县令一言之时。
“宫愿求一死。”
陈宫昂首,与昔日故友擦肩而过,曹操下意识跟了过去,突然又刹住脚步,眼睁睁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。他迈得那么坚定,宛如断翅的炎凤投入纯粹的火焰,踏出楼角的遮蔽,走在一道铺满阳光的阶梯上,稳步迎向自己的死亡。
那是建安三年的冬。
螣蛇扫了一眼陈宫毅然的背影,慢慢缠上曹操的脖颈。他不知是顾忌到周围有人还是无暇及此,只是愣着,毫不阻止。
螣蛇绕到他耳边,戏谑的言语如同恶魔的呢喃:“曹操啊曹操,你终究会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,他们也许至死都在恨你——”
“——就像这个。”
这句话成了他的梦魇。
但他从未表现出来。周身威严如旧,眼底阴冷藏锋,余光一扫旁人就瑟瑟发抖。有人说他反复无常,说他滥杀无辜,忿忿不平得像是马上就要来一出刺杀曹贼,但只要对上那森森视线,便噤若寒蝉腿脚发软。
天下十三州,他讨袁术,擒吕布,灭眭固,攻青州,势力范围缓缓扩张。
朝堂上总揽大权,战场上所向披靡,他希望这是自己。
建安四年,袁绍备足兵马,南图许都。
此消息传来,许都震动,一班文武要战的战要降的降。
众人惶惶,他却只微微一笑:“袁绍此人,志大而智小,色厉而胆薄,兵多而分画不明,将骄而众令不一。就算土地再广大,粮食再丰盛,又有何可俱?”手下有几个谋士是跟过袁绍的,听了此言纷纷点头。
见主公不怕,兵卒士气大涨,大战一触即发。
夜间无人时,曹操独坐帐中,披衣沉思。他尚在思考,忽觉什么粗糙的东西刮过袍角,一双诡异的竖瞳冷不防冒在眼前。
紫色的眼睛。
曹操视若无物,脑中还想着黄河沿岸的重要渡口。
螣蛇被忽视,不满地低下身子,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,冰凉的鳞片顺着他颈侧蹭过:“曹操,你真是够狠的。那袁绍和你是同乡吧,你居然一点旧情都不讲。”它腔调极其轻浮,奚弄之意溢于言表。
曹操不理。
螣蛇盯着他,黑色蛇鳞在月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,如是荒原的磷火。
“话说,不论你生还是死,我都会很高兴的。”它道。
“为何?”曹操终于抬头看了它一眼。
“因为总有人死亡。”在说到最后两个字时,它眼里露出癫狂的喜悦,那种情感,曹操曾在见到血肉的饥饿豺狼的眼里见过。
魔鬼。
曹操撇开视线,不理。
一斩颜良,二杀文丑,曹军接连胜利。
良好的战况持续到八月,双方立营相对,一攻一守。如此,曹军兵力与粮草的缺陷立刻凸显出来。
袁军占据有利地势,居高临下,箭射如雨。在被对方抛石击毁楼橹后,又挖掘地道企图强攻,再次遭到激烈抵抗。
月色明明,秋风袭人,曹军深沟长堑内不时响起咳声,灰头土脸的士卒或躺或坐,个个衣衫带血,疲惫不堪。锄头镐子凌乱地摆在地上,有人忙着包扎伤口,有人倚着土壁沉沉睡去,手里还紧攥着刀剑。
眼前情景惨烈,曹操只觉喉头紧涩。
“将...将军!”一个小兵看见他,忙不迭站起,曹操一眼注意到他撕烂的裤腿,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。小兵倒是憨厚地挠挠后脑勺:“将军别担心,我们就算死,也要把这挨千刀的袁军挡住!”周围围过来几个士兵,连连称是。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的衣物完好无损,甚至还有人带着伤,语气却异常坚毅,明显抱了誓死的决心。
喉间的酸涩感愈来愈重,曹操回想起今天早上运粮的士兵,几乎是刚到曹营就昏厥过去,低声长叹:“辛苦你们了。”
他不忍看麾下将士出生入死,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。
出师前的壮志满怀,鏖战时的奋不顾身,再想到如今的僵持,心头一阵抽痛,他咬牙道:“各位,再过十五日,我一定为你们拿下袁绍。”
一字一顿说得坚决:“绝不再辛苦你们。”
士兵一愣,眼里跃起更为旺盛的希望,尽管他们都知道胜率渺茫,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信任主帅。
曹操离开沟堑时,偏头望了眼白月,银色的圆盘悬在两山之间,似神灵探视人间,可它又那么高高在上,无动于衷。
满天都是冷漠的气息。
时日变得更加难捱。
前线艰难,后方动荡,曹操写信给荀彧,商议退守许都,荀彧劝他继续坚守,等待良机。
转机终于在最困难的时候出现了。
十月,许攸投曹,告诉曹操袁军辎重皆屯于乌巢。
机会来了。
黑云淹没月亮,夜风刮过山林,遍地野草为之伏倒。
曹操亲领兵五千,人衔枚,马摘铃,抄小路向乌巢进发。裹蹄的战马踏在坚实的土地上,细微闷响被风声掩盖,远远望去,仿佛是一队潜行的鬼魅。
曹操走在最前面,腰间倚天,胯下良驹,虽身处凉夜,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。袁军营寨一点点映入眼帘,粮草木车堆在一处,值守兵卒懒散地坐在一旁插科打诨,根本没有察觉逐渐靠近的敌人。
而当他们听见嗒嗒的蹄声时,已经晚了。
炽热的火把划破冰凉的空气,准确落在成堆粮草上,毕毕剥剥的火声骤起,滚烫的热浪四下扩散。“杀——”曹操一马当先,剑刃反射着刺眼的火光,挥起一道鲜血。
喊叫不绝,马嘶似雷,有慌不择路的袁军跌倒在火堆边,空中漫起焦肉的气味。
五千精锐势若山洪,冲垮脆弱的防线,膨胀的火兽吐出滚滚浓烟,耀眼的亮光宛如旷野深林处的信标,直冲云霄。
“报——”小兵翻身下马,单膝跪在血尘之中。
“袁绍派骑兵来救,已经逼近!”
曹操怒喝:“敌人到了背后,再来报告!”他举起利剑,血珠顺着雪亮的剑锋兀自滴落,如有破天之势:“全军将士,随我奋力冲杀!敌人到了背后方可回战!”挥鞭策马,快得像是掠过草尖的疾风,身后将士齐声震喝,如群狼倾巢。
乌巢守将淳于琼力战不敌,被俘斩首。
铁骑之上,天际的曙光牵出雄壮的赤红,似在宣告最后的胜利。
这一战,曹操之名响彻河北。
以弱胜强,杀敌七万,开拓疆土,何其壮哉!
螣蛇隐在稀疏的树冠中,呻吟惨声在它耳中如管弦仙乐,血的铁锈味和焦尸的味道缠混在一起,它感到抑制不住的兴奋。
粗壮的蛇身沿着枝干下地,它蜿蜒爬行在凹凸不平的丘地上,紫色竖瞳闪烁着诡异的光。黑色的神力丝丝溢散,氤氲成一团团朦胧黑雾。
战死的士兵倒在枯草乱石间,维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,大多死不瞑目。他们也许还有年迈的双亲需要赡养,也许还有娇妻幼子翘首盼归,也许死前还挂念着不知何处的小小家乡,但却都葬身在这片阴冷的土地上,再也回不去了。
此情此景,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亦会为之动容,可螣蛇的眼里只有欢愉。
它缓慢地游走,突然瞥见一具“尸体”的胸口居然在细微起伏,凑近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呼吸,当即扬起钢鞭般的尾巴狠狠抽向那半死不活的人,只听啪的一声,那人的脑袋竟生生被抽离躯干,依靠惯性骨碌碌滚进未灭的火烬。
嗯,都死了。
螣蛇满意地收回尾巴。
建安七年,袁绍病逝。
报信人退下后,曹操站在房中地图前,却再也看不下去。
高兴吗?当然。
袁绍既死,他那几个草包儿子更是掀不起什么风浪,北方自可无忧。
难过吗?他问自己。
两年前,官渡之战大胜的那个晚上,他同将士摆开庆功宴喝了个酩酊大醉,直至夜深方才尽兴,然后拒绝了内侍的搀扶,独身返回房间。
醉步踉跄,湿冷的夜风剥离酒气带来的热胀,不知哪里的乌鸦呱呱叫了几声,随即浸没在寂静的黑夜里。
明明近来忙得筋疲力尽,可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始终睡不着,一直躺到天明。
为什么呢?曹操盯着眼前的地图出神。
很久很久之前,洛阳的牡丹开了满城,肆意潇洒的少年鲜衣怒马,踏尽繁华。
“本初!你等等我!”他曾这样喊道。
银鞍白马的少年勒马回头,一脸嫌弃:“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叫你等等我?”却真的停在原地不动。
他笑着追上对方,并行策奔,长鞭扬,璎珞起,马蹄飒沓如星。
衣角翻飞,陌上风流。
而现在......
无法压制的疲倦蓦然席卷全身,曹操黯然坐下。
湿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顺着眼角滑落,视野彻底模糊。
我再也等不了你了。
街头巷尾,歌筵酒肆,斜桥林晚,垂柳高楼,回忆中相伴而行的少年逐渐淡去。
洛阳风又起,然无处可寻。
“孟德,你将来想干什么?”
“当然是征战沙场,为国出力!本初你呢?”
“我啊,愿为一官,扬良善斥邪恶!”
记忆如走马灯轮转,儿时言语殷殷在耳。
晚风萧瑟,连眼泪都变得冰凉。
曹操最后想起的,是那个在群臣懦然不敢言时怒目拔剑的青年,是那个悍不畏死慷慨激昂的本初。
“吾剑未尝不利!”
思绪被一片混沌覆盖,他合上眼皮,沉入无边的梦境。
而梦里什么都没有。
现实中,曹操睁开眼睛,有点怅然地抬起头。
一只浑圆的小鸟歪歪斜斜地绕着树杈飞了一圈,停在一根细软的新枝上,红蜡般的喙上还泛着雏鸟独有的嫩黄。它微撑开双翅,欢快地唱起只有它才懂的歌,清脆婉转的啼叫让曹操提起些许精神。
螣蛇偏斜脑袋瞄了他一眼,又望向树枝上的鸟,突然和离弦的箭矢一样蹿出去,咬向那只小鸟——在它飙起的瞬间,恰好有一阵风吹歪树枝,如钩尖牙险险错过圆润的毛球,鸟惊叫出声,奋力一蹬,拍翅飞离。
螣蛇落回地面,乜着眼,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扑上去咬死它,这时忽然听见曹操叫了它一声。
“你叫我?”它昂起上身,吞吐着鲜红的信子。
曹操没有看它,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。
螣蛇身影一虚,瞬移到他肩上,不怀好意地耳语道:“你不想那只鸟被我咬死?”不出所料,对方没有任何反应,但神兽超常的敏锐告诉它,他刚才心颤了一下。
“真有趣啊,”它露出嗤嘲的样子,“徐州,雍丘,彭城,邺城,乌丸,哪个不是你屠的?你犯了那么多杀孽,现在又动这点善心?怎么,你老得连以前的自己都记不住了?”
曹操没有像它期望的那样满脸羞愧或无地自容,反而不冷不热道:“要说到杀孽,你的怕是比我的多多了吧。”他横扫螣蛇一眼,目光仍带着为人丞相的威仪冷峻:“欲制天下,就必须有牺牲;欲成大业,就必须有所舍弃。”
除去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。
不论前方挡的是人还是物。
不论他们是谁。
烽火燃遍九州,既然选择了以血补天,就没有退路。而所谓的“血”,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,并不重要。
“而你,”他终于转头看向螣蛇,黑色的眸中映进两点紫光,“只为取乐。”
螣蛇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,眼里现出不悦。
“暴虐,嗜杀,残忍,冷酷,这是你。”
曹操丢下这句话,一挥广袖起身离去,正午的阳光在衣角锦丝暗绣的纹理上脉脉流动。
他早年倒也试过出其不意杀死螣蛇,但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伤它分毫,终于意识到这家伙完全具有属于神兽的强大力量,人类不可能突破那层极限,索性把它当成空气,置之不理。
他不担心螣蛇会杀了自己,因为就像它说的那样,杀人在神兽观念内是一件很掉价的事,何况,它要是想杀,早就杀了。
“曹操。”螣蛇突然开口。
曹操不回头不驻足,继续走他的路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在你身边吗?”
我不知道,但你确实很烦人。他这样想着,脚步没有停滞。
“因为,”它幽荡诡秘的声音再度响起,含着嘲弄的笑意,“我喜欢看一个人从光明踏进黑暗,并效忠于黑暗,最终葬身于他曾经所厌恶的一切。”
“而我最喜欢的,就是圣洁者的堕落,至善者的污浊。”
“你当然达不到那么纯粹的境界,但,看一个人变成自己痛恨的样子,难道不也好玩吗,曹操?”
“你就是董卓。”
天色欲晚时,曹操的头再次疼起来。
这次疼痛比以前哪一次来得都更为迅猛剧烈,像有无数根铁针刺入又拔出,拔出又刺入,他下意识要张嘴叫人,可眼前的世界突然崩塌成模糊的色块,连身下的床榻也消失不见,他跌进这片混乱的空间,说不出任何字眼,也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,只是不断坠落,坠落,坠落......
色块如同老化的墙皮那样剥落,四周的颜色越来越淡,无边无际的苍白渐渐拓展开来,整个世界都在飞速旋转。
他看见一双眼睛,楚楚的泫然的杏眼,带着濒死的惊惧,意识到那是他一个小妾的——因为没有及时叫醒他而被杖杀的小妾;接着是那个冤死的粮官的眼睛,蕴满绝望;然后是许许多多平凡人的眼睛,像是漫天飞絮围着他交织。
眼睛在说话,喃喃如蝼蚁。
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将曹操向下拉拽,他放弃了挣扎。
而后便在永无止息的下坠中失去了意识。
初平四年,徐州。
尸骸遍地,血流成河。
昔日富庶祥和的徐州被死亡的阴影笼罩,断壁残垣间散落着支离破碎的躯体。阴沉的云霾覆压红褐色的土壤,日暮降至,浓烈的赤红叫人分不清是血还是夕阳。
曹操站在山顶,剑锋垂落。
他面无表情地眺望这炼狱之景,螣蛇缠上了他的小臂。
“看不出来啊,阿瞒。”它故意带着一种恶劣的亲昵。
曹操猛一回头,骤然抬剑,森森白刃即刻剁下——螣蛇根本不躲,削铁如泥的倚天剑却像穿透空气那样穿透了它,深深刺进身下荒芜的土地。
“要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,如果我不想让你碰到我,你就拿我无可奈何。”螣蛇轻轻甩开尾巴。
“滚开。”
它不听,反而得寸进尺,径自绕在他颈上,曹操伸手想捉它下来,触碰到的却不是螣蛇而是自己的皮肤。
耳边窃窃低语:“需要我帮你吗?席卷八荒,统一四海,很简单的。”
曹操把剑横在眼前,指尖划过锋利的边缘,声音里还有未散的怒气:“神兽不能随意干涉人类的事吧。”
这都能猜出来?我明明没有跟你说过。螣蛇略微有些诧异,不过只有一瞬:“嗯,我们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。”
它拖长调子,余光瞄准一只路过的白鸟,尾尖随意对它一扬,白鸟身子顿时一僵,石头般笔直地落下,重重摔在地上,砸起的灰尘污脏了那失去生命光泽的羽毛。
“干涉这个词,到底应该怎么定义呢?”它漫不经心,仿佛刚才的事不值一提,“我杀了这只鸟,看起来是不对的。但万一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,这鸟本来就应该被我杀掉呢?那我这么做,难道不合天理吗?”
曹操微微拧起眉头,显然不想和它多说:“强词夺理。”螣蛇不是个值得信任的生物。他眉间凝着疑虑,回转头颅,破败的徐州尽收眼底。
做大事,总要有人付出代价。
屠徐州,一可报父仇,二可扬威名,三可补钱粮,四可稳疆域,并不是一笔赔本买卖。疮痍大地似在落日下哭泣,他看着,颈上螣蛇绕成的圈套突然收紧。
“螣......”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节,螣蛇就迅速绞紧。曹操试图掰开它,但依旧碰不到蛇身,摸起来空空荡荡的脖子在被狠勒,他很快生出窒息的痛苦。
就在他怀疑下一秒就会死在此地时,螣蛇突然松开,自然地滑到地上,竖瞳的颜色似乎浓了几分:“看见没,不管你在人类世界多么威风凛凛所向披靡,在神兽手下都没有还手之力。”曹操俯身喘息了一阵,忽而挺起腰板攥紧剑柄,冷厉的视线好像能把它千刀万剐: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
“世上没有天理。”它伸出尾巴点了点崖下,眸中滋生出瘆人的笑意。
“我和你,就像你和这些平民。不过,你可能还有伎俩反抗,”它乌紫的双眸如在蛊惑,如在诱导,“而他们,任人宰割。”
曹操遽然惊醒,视野内是熟悉的房梁屋顶。
床边的侍从医者见他醒来,呼啦啦跪了一地。
迟钝的感知回归身体,他终于拥有了身体的操控权,晃晃脑袋,也不那么疼了,便挥手示意他们都起来。
等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,他掀开被子下地,足底厚实的触感让人心安。
曹操一直走了很多圈,这时门外响起内侍微颤的声音:“魏王,这是按照药方煎好的药,您看是不是......”
“拿进来吧。”他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香炉上,甜美清新的气息正透过镂空缝隙外溢。睡眠质量每况愈下的他,即使靠这用来安眠的香片也难得一场酣睡,也许螣蛇说得对,他的确快死了。
内侍送完了药就静悄悄退出房间,曹操在寂静中捧起那白玉小碗,还未入口,苦涩的气味已经从鼻腔钻进五脏六腑。
是挺苦的。
他笑笑,一饮而尽。
庭院里的桃树一日胜一日地娇媚,灼灼夭夭如蒸云腾霞。
曹丕站在树下,拉弓搭箭。笔直的箭矢若猎鹰游隼穿云破风,只听噔的一下,箭簇深深扎进靶子正中心,其力道可见一斑。他微抬下颌,青年独有的骄气展露无遗,旁边的侍从忙上前拔了羽箭奉还,还不忘恭维几句。
房檐下的曹操注视着他,繁茂的花枝挡住他日渐衰老的身躯。
对于曹丕,他其实并不非常满意,尽管这个儿子已经算得上优秀。
对长子曹昂,他一直有无法消磨的愧疚与亏欠,曹冲死时,更是悲恸万分,还扔给安慰他的曹丕一句“此我之不幸,而汝曹之幸也”,当初曹植和曹丕争夺世子之位,他心里也更偏向曹植一点,但最后,还是决定把一生的基业交给曹丕。
说到底,也不过是无奈之举。
他所看好的继承人死得都早,曹植又实在放荡不羁,虽然称得上才高八斗文人才子,却不适合掌管一国大政统领四海八方。
而记忆中的曹丕,在他面前永远都沉默寡言谨小慎微,乖巧,但不出彩。
算了。他拂开面前的桃枝,轻叹一声。他老了,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培养下一代继承人了,就这样吧。
丕儿文武双全腹有韬略,未必不会比他做得更好。曹操用作为一个父亲的眼神,深深望了一眼那卓然而立的青年身影后,转身离开。
...他希望,他的基业万世不倒。
他希望,天下终归曹魏。
他希望,子孙无忧。
头不疼的时候,他就写写字读读书打发时间。
坐在窗边的软垫上,靠着坚实的墙壁,耳边是清亮的鸟啼,鼻间绕着浅淡的熏香,阳光随着他的视线游移而流淌。
也只有在这时,戎马一生的心才能平和下来。
但也总有些煞风景的东西出现,比如螣蛇。
玄色鳞片,黑紫双瞳,来无影去无踪,宛如幽灵。
“你在看什么?”又是一天,它不知从何处冒出,眨眼间贴近案前。
曹操依旧不理,只是专心致志看他的书。
螣蛇习惯了被刻意忽视,不气不恼,慢慢悠悠地一甩尾巴,状似随意道:“曹孟德啊,我给你讲个笑话。”虽然它叫的是字,却听不出半点尊敬或友善。
不等对方回答,它径自开口道:“你记不记得濮阳攻吕布,宛城战张绣,赤壁遇周郎,华容逢关羽,割须弃袍于潼关,夺船避箭于渭水。”
曹操像是没听见。
“不好笑吗?那我换个。”
“从前有个人,他带人屠了城,转头就悲叹‘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’——怎么样,这个好笑吗?”螣蛇似乎心情不错,又靠近一点,像是很期待他的反应。
“你真是极尽嘲讽之事。”曹操扫它一眼,脸上不见喜怒。
这种态度并不是螣蛇想要的,它想看的是人类的恼怒、崩溃、绝望、痛苦。它打量了他一下,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其肩胛,粗糙的身子绕在他脖颈上,缓缓收紧:“曹孟德,你这样让我真的很想杀了你。”
曹操不答,视线仍在书上,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。
不会反抗的猎物一向没什么意思。螣蛇泄气地松开禁锢,消失得像出现一样迅速。
环境再一次安静,曹操抬起头,目光落在斜前方的铜镜内,即使人影模糊,那鬓角白发也显得如此扎眼。
他抽了笔,铺开纸,捻着毫尖想了许久,才提腕落墨,却是一句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。写完这八个字,他没再顺下去,转头望向窗外。青青嫩嫩的碧叶中,赫然有一点明黄,竟是一只小鸟歪着脑袋,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他。
视线相交的一刹那,它像是被吓到了,唰地展开翅膀飞向茫茫远方。
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!”
皓月当空,朗朗如昼,曹军水寨灯火通明。
万军仰视中,黑字大旗下,曹操披战甲,横铁槊,红袍飞扬,意气风发。
“我持此槊,破黄巾、擒吕布、灭袁术、收袁绍,”他立于船头,一挥一刺,槊头割裂空气,枭雄之姿毕现,仿佛置身于千军万马间,鼓声震风,黄烟滚滚,“今夜为诸位壮士设宴,明日即鏖战赤壁,一统大业!”
将士高声齐呼,威威之声震撼雷霆。浅黄的地图于希冀中展开,明日一战必会改写天下局势,他们曹魏之足定能踏平江东沃土,敌人的覆灭将铸造无尽的辉煌!普天之下,再无人能挡!
“丞相威武!”
何等豪气!何等风光!
曹操仰天大笑,五十三岁的身躯仍挺拔有力,墨色苍穹衬着身上红袍,宛如暗夜中的明火。“吾征战半生,终偿夙愿!”他眼中的江面变得如此浩荡宽阔,纵横南北,冲刷九州,他长啸而歌,全军上下志在必得。
但他们输了。
满天火箭如流星陨落,东南大风吹碎了所有希望,铁索连环的艨艟战船反为敌人提供了便利,本就困于瘟疫的曹军更是士气大跌,赤壁江上,唯见浓烟遮天。绝望的哭号,激昂的鼓声,昨夜之喜作今日之悲。
“别管我!救火!救火!”眼睁睁看着数年心血毁于一旦,他推开扑上来的手下,声嘶力竭地呼喊。
“丞相!丞相快走!”混乱中不知是谁如此喊道,凄厉的尾音被吴军震耳欲聋的冲杀声掩盖。
“追杀曹贼!保我江东!”
阵阵喊叫自身后传来,曹操惊慌回头,黑色的瞳仁中倒映出漫天赤火。
短短一夜,十万大军尽亡。
称霸天下的宏图瞬间灰飞烟灭,他败给了所轻视的敌人。
清冷月光下,他痛哭郭嘉,脑中浮现的是昔日水淹下邳、大破乌桓之景。
赤壁一败,下次统一全国的机会又要等到何时?
曹操躺在床上,久久不得入睡,螣蛇照例出来讽刺,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。
那个晚上,他把所有的后悔与哀痛都埋进凉薄的月光,第二天出现在众人面前,依然是那个泰然自若的曹丞相。
离开的时候是在清晨,霜寒露重,冬风刺骨。
他嘱咐完曹仁等人镇守各地,最后望了一眼汨汨流淌的森冷江水,握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,便将一切苦痛抛之脑后,厉声发令,一行战马踏尘而去,很快隐没在朦胧的晨雾里。
螣蛇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嘲笑他的好机会,在他回到北方之后,隔三岔五就出来提一嘴。
它甚至为此翻出了一首他写过的诗:“‘神龟虽寿,犹有竟时。螣蛇乘雾,终为土灰。’——阿瞒啊阿瞒,这是你不久前写的吧?你看看,现在我还好好的,你却狼狈成这副模样。”
曹操那时还没能完全视它如无物,听罢微微皱起眉头,面有愠色。
“就是到你第一百代孙子死了,我也成不了土灰,死心吧你。”它扬起脑袋,咝咝地吐着艳红的蛇信子。
曹操冷笑:“拥有长生之命却为天理不容之事,纵是神兽,安得好死?”
螣蛇虽然精通如何嘲讽别人,但不善争辩,默了片刻后,忽地冲他露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:“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,但你一定会死,而且不得好死。”
曹操指尖一顿。
这一次,曹操知道自己在做梦。
他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,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那精致的属于魏王的座位上,下有一列文武侍立。
这是建安二十四年,孙权遣使入贡,向曹操称臣。
“劝孤篡汉?”那个魏王曹操一目十行地扫完寄来的书信,哈哈一笑,对帐下谋士道,“孙权这是想把孤放在炉火上烤啊!不过可惜了,孤可不是那袁术!”他随手将来书递给身边一人,示意他们传阅。
他起身,冕上九旒晃动碰撞:“想那江东竟沦落至此,连点像样的招数都使不出来了。”
是啊,想当年赤壁一把火,把你烧得可不轻。曹操默默注视着他。
“魏王。”阶下一人忽然站出。
曹操循声看去,原是陈群。他知道他要说什么,无非是劝他称帝。
“长文?汝有何话?”魏王问道。
陈群恭敬一礼,说出曹操早已听过一遍的话:“汉室至今唯有名号留存,尺土一民,皆非汉有,今孙权在远称臣,乃天人之应,臣愚以为虞、夏不以谦辞,殷、周不吝诛放,畏天知命,无所与让也。”
他不会同意的。曹操想,他当时并没有答应。
可接下来的一句话,如惊雷劈响在耳边,震得他四体皆麻——那魏王眯起眼睛,点了点头:“好,孤将行之。”
他同意了。
冷意从脚跟一直蹿到天灵盖,曹操瞳孔剧缩。
怎么可能...怎么可能!他没有答应称帝...他根本就没有答应!
文武众臣突然像水花一样破碎,一点黑影出现在大殿中央,野火般扩散,将周围富丽堂皇的陈设一一吞没。
熟悉的虚无中,魏王忽然转过头,直直地盯住曹操所在的方向,幽深的眼眸宛若漩涡,攫取人的神智:“你看什么,难道你没有想过称帝吗?我只是做了你想做的事情而已。”
想做的事情......他想过吗,想过吗,想过吗?
头疼得要炸裂,分不清是汗还是血顺着脸颊滚落,曹操几乎半跪在地上,比当年割须弃袍更为狼狈,身穿锦袍的魏王无情地俯视着生不如死的他,木偶般无光的眼睛变成了和螣蛇如出一辙的暗紫色。
只是梦,只是梦......曹操拼命告诉自己,可有一个声音却强硬地叫嚣这不是梦,要将他拖进痛苦的万丈深渊。
一双华贵的织屦踏进他模糊的视野,难以忍受的剧痛骤时似潮水退却。
曹操低低喘息着,扶住脑袋,一点一点抬头看去。
魏王站在他面前,暗紫的双瞳空洞无物,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。
而他的头顶,金色的冠冕上,赫然缀着十二串旒珠。
曹操醒了。
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向头顶,确定那里空无一物才松了口气。
天色暗沉可怖,他坐在床边,不知过了多长时间。
周围除了他沉重的呼吸,再无半点声响。
不对!曹操突然警觉起来,纵是深夜,也不可能这么安静!再说他独坐了这么久,螣蛇居然没出来找他麻烦,根本就不对劲!
他连忙摸向枕边,剑果真不在了。
他并未醒过来?这还是一场梦?曹操狐疑地望向窗外,只能看见混沌的黑暗。就算月亮被云彩盖住,也该望见树林房屋的轮廓啊,而绝不会是这种场景。
贸然走出去?外面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呢;留在屋里?好像也不安全。他拧眉沉思,一个青年的声音却在前方响起:“孟德,你觉得如何?”
袁绍?他讶然抬眸,映入眼帘的竟真是儿时好友,他伸手拉他,可手毫无阻碍地从对方身体里穿过。
...怎么回事?
袁绍似乎看不见他,还在絮絮叨叨:“孟德,你别那么死脑筋嘛,刘协本就是董卓立的,不合礼道,我们去北边改立幽州牧刘虞为皇帝,怎么样?其他诸侯也都同意啊。”他向身后一指,曹操愕然发现明明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各路诸侯,听了此言纷纷点头。
背景哪里还是刚才的房间,成了苍蓝的天空和黄绿的草原。
这分明是初平元年,十八路诸侯讨董之时。
他回过头,不出意料,身后站着年轻的自己,紧紧抿着嘴,眼中是在战场上磨砺出的烈烈光芒,以及失望与愤怒。
岁月催人老啊。曹操摸着花白的胡须,颇有感慨。
年轻曹操昂起头,怒目圆睁,如炬视线投向众人,唇间一声厉喝:“诸君北面,我自西向!”
你们去吧,你们去拥立刘虞做皇帝吧,我自己去讨伐董卓,迎回天子!
这句话如雷霆乍降,广阔的原野一下子褪去色彩,袁绍及诸侯也纷纷化成化成茫茫白气。单调的颜色中,只有年轻的曹操与现在的曹操,面面相对。
曹操叹了口气,似是在喃喃自语,又似在和面前的他说话:“孟德,我又何尝不想像你一样呢。”他伸出手,想拍拍对方的肩膀。
殊知,年轻曹操猛地一退,怒声叫道:“曹贼!你休来沾染我!”
什么?他方才不是看不见他的吗?
剑光迸裂,亮如雪银,曹操只觉眼前一花,冰凉的剑刃已然刺进他的胸膛。
黏稠温热的鲜血从口中溢出,但他感觉不到疼痛。
眼前的一切都在逐渐淡去。
他最后记住的,是那张年轻的义愤填膺的脸。
他又醒了。
曹操不顾床边内侍诧异的眼神,先扑到窗边望向外面,黑夜中的婆娑树影沙沙响动,证明这次他真的回到了现实。
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,他靠着墙壁,疲软地坐在垫子上。
内侍一看就知道魏王又做噩梦了,轻手轻脚放好药碗就要离开。就在他迈出门槛的一瞬间,身后沙哑的声音陡然问他,吓得他一个哆嗦:“现今是何时?”
“回魏王,建安二十五年。”内侍战战兢兢。
曹操点了点头,闭上眼睛,听门一开一合后屋子里安静下来。
但安静没有持续太久,因为螣蛇来了。
它窃笑着,缠住他的胳膊:“曹操,你看起来心情不好呢。”它离得极近,曹操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它贴近曹操耳边,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,“在想那些背叛过你的人吗?张邈、魏种、毕谌、张绣、于禁,抑或是你自以为是一路人的刘备?”
螣蛇说话一向伤人,曹操却只是闭着眼,脑中全是刚才梦中的曹孟德。
“诸君北面,我自西向......”他的嘴唇细微翕动,低声念出一句话。
“你说什么?”螣蛇忽然住了嘴,怀疑地盯视着他。
曹操不答。
他知道了。
陈宫,刘备,关羽,甚至是后来重新被任用的毕谌、张绣,他为何一直都想留住他们。因为他们身上,或多或少都有那个敢于抗争明烈如阳的少年的影子,都有他曾经渴求最终却一一抛弃的仁义礼信。
他们没有背叛他,真正背叛他的是他自己。
自此之后,曹操的病一日日重了下去,终至无力下榻。
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沉睡着,偶尔一次清醒,召来妻妾,流着泪告诉她们要勤学女工,卖钱自给,又分发了名贵香料。
螣蛇讥讽道:“你看看你,死前还记挂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”他没有理会,也没有精力去理会,枯槁的手一一递过锦囊,做完这些事,再也支撑不了苍老的身躯,重重向后倒在被褥上。
视力好像在消退,他努力睁大眼睛,却还是看不清。
螣蛇还在耳边叽叽喳喳,但他也已经听不清了。
曹操睁着浑浊的眼,被儿孙的哭泣所环绕。
脑海中接连响起昔日的话。
“欲为一郡守,好做政教,以建立名誉!”
“欲望封侯做征西将军!”
“若天命在孤,孤愿做周文王。”
曹操微闭了双眼,跳动了六十六年的心脏正在减速。
这一生,他做了一些好事,也做了很多错事。
屠城也好,杀人也罢,数十万的孤魂野鬼,多少人的流离失所,他难逃其咎。但他后悔吗?不后悔。
他究竟是选择了正道,还是走上了歧途,都不重要,既然当初决定了,就不会回头。
他究竟是治世之能臣,还是乱世之枭雄,都不重要,因为他是曹操。
是非功过,皆留与后人评说吧。
他感觉身子轻飘飘的,视野渐渐漫上纯粹的白。
“阿瞒......”
“孟德。”
“丞相。”
“曹贼!”
“魏公。”
“魏王......”
纷乱的称呼在耳边回旋,一次比一次更为清晰,最终却在某个节点戛然而止。
曹操缓缓闭上眼睛。
一颗热烈的冷酷的忠诚的篡逆的正直的罪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。
建安二十五年,曹操病死于洛阳,享年六十六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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