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水碳酸钠

所念皆安,所愿皆成

青鸾

*全文8k

*读到一句“青鸾杳,碧天云海音绝”而产生的脑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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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真的很幸运。”青鸾道。

刘禅最初从青鸾嘴里听到这句话时,还不够五岁。

那时,他只是安静地看了这只漂亮的大鸟片刻,就去一边玩了。


刘禅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自己身边的,问它,它就用湖青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,轻声道:“你出生后不久。”

那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吧......刘禅低头掰着手指,总也是算不清,抬头继续问它:“那你为什么跟着我呢?”

“你是有帝王命的孩子,不是我刻意去寻找你,而是你这类孩子会吸引我到你身边。”

青鸾的话听上去是那么绕口而难懂,刘禅点点头又摇摇头。

青鸾撑开翅膀,柔软的羽尖扫过他的额头,像是长辈的抚摸。

它总是这么温柔,就算刘禅小时候不懂事,拽住它颀长的雪青色尾羽,也从不气恼;就算几十载岁月过后,当年珠玉圆润活泼可爱的小娃成了六旬老人,它和他说话却还是轻声细语。

就算在景耀六年,刘禅举众投降,它也不曾埋怨过失望过,反而安慰他“这不怪你”。

无限的包容,极致的善意。


被封为安乐公后的日子,其实并不好过。

深夜的潮露沁入窗棂,他总辗转反侧不得安睡。

凄冷孤寂的居室内,他怀念起长辈们。但时间是最狠的刀刃,他们亲善的面容似乎日趋模糊,宛如被泼湿的水墨画,影影绰绰难以分辨。

刘禅叹气。即使是相父,也已经逝去三十年了,如今,连他自己都老了。

马上又想,若死后见到他们,该怎么面对呢?

毕竟,国家的命线被他亲手折断,他俯身跪向敌人的胜利。

突然就害怕起来,但又遏制不住地很想再看他们一眼。

刘禅看向窗边的碧影,低声唤道:“青鸾。”

静立的神兽扭头,眸如润水。

“你能不能...让我再见他们一面?”

青鸾之名,可通生死,自古便是沟通阴阳的信使。

青鸾闻言,微微颔首,朱喙擦过他的手背:“阿斗,那只是幻象。”“幻象也行。”他答得笃定。自己现在都成了亡国之君,能活几天还是个未知数,何必在意这点真假虚实?

青鸾无声地叹了口气,依旧是劝慰孩童的口吻:“阿斗,休要沉溺于虚假,你长大了。”

你长大了。

似曾相识的话语,猝不及防跟记忆某处重合。


“阿斗,你长大了。”白袍青年摸摸他的头,细心擦去他眼角的泪,“不能再惹你父亲生气了。”刘禅抽抽噎噎,怯生生揪住一点对方的袖子,未及开口眼里又接二连三地掉泪。

诸葛亮蘸湿了布帕,耐心擦净他泪痕斑斑的小脸:“好啦,我给你父亲说说,今天就先不背书了。去玩吧。”说着伸手拍了拍孩子柔软的脊背。

刘禅顿时破涕为笑,迈开小腿噔噔瞪跑开,到了门口才转身猛地鞠了个大躬,脆生生道:“谢谢先生!”

回答他的是诸葛亮无奈而纵容的微笑。

刘禅是个淘气孩子,一有空就漫山遍野地乱跑,由于外面并不那么安全,这种行为很快就被制止了。他闲着无聊便去叔叔们那里,随便消磨一下一天就过去了。

刘禅本就生得可爱,白白胖胖像个瓷娃娃,又很少给别人找麻烦,哪怕是在外界评价中心高气傲的关羽,对他也和善至极。

夜幕下雨打芭蕉,房室内烛火如豆,刘禅最喜欢在这种环境下窝在二叔怀里,静静听那清脆连贯的雨声。二叔总在看书,长髯被灯火映照如锦,刻满小字的竹简明明看起来那么累人,他却认真得很。

刘禅上下眼皮直打架,向他怀里深处一拱,二叔高大的身躯仿佛挡住了落雨声,那稳定的均匀的心跳声清晰地响在耳边,单调有力的节奏似与呼吸相合,他常常就这样睡着了。

但二叔毕竟是刚傲之人,会陪他睡觉让他揪胡子给他讲故事,但绝不会拉着他到处闲逛。而三叔和赵叔,却很愿意陪他这么做。

三叔豹头虎须铜铃大眼,刘禅一开始见到他时很害怕,他却爽朗地大笑着,一把抱起不知所措的孩子悠了个大圈。风声呼呼地刮过耳边,刘禅不自觉地咧开小嘴睁大眼睛,记住了他黑黑的脸和白白的牙。

后来他知道,三叔在战场上凶得可怕,声若洪雷势如奔马,仗矛挥刺间敌死马下,是真的吗?他努力地思考。毕竟他认识的三叔,是看似粗鲁却从不会弄疼他、不逼他写字看书还带他上蹿下跳的好人。

听大人说,赵叔以前从千军万马中救出他一条命,归来时照夜玉狮子都满身鲜红疲惫不堪。他去问赵叔,后者只是浅浅一笑抚摸着他柔软的顶发,说一句“那是阿斗的福气大”。

赵叔会用青草编小猫小狗,模样栩栩如生,会用竹竿树枝削出刀剑给他玩,有时刘禅或是丢了小草人,或是弄断了竹刀,他也不予责怪,而是腾出手再做新的送他。

那一直是刘禅最快乐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日子。

只是后来,他再也见不到这些了。




寒灯艰涩。

青鸾张开双翼,浅青色光点犹如纷飞的蝶,温驯地绕在刘禅身边,照干他滚落的眼泪。

“青鸾......”刘禅倾在它温暖的怀里,泪水濡湿了细软的绒羽。

父亲,叔叔,相父......

孤冷的月色中,他似乎再一次抓住了那些逝去的温情,然后感觉它们像风沙一般从指缝间筛落。他拼命攥紧,然而无济于事。

青鸾轻柔地拥住他,仿佛怀里不是一个逐渐衰老的亡国之君,而仍是当年快快乐乐天真无邪的刘阿斗。


刘禅觉得自己好像被强行塞进一个狭窄的管道,胶泥一般艰难地下移。管壁越来越窄,连呼吸都困难起来,他突然从管口脱离,跌落云霄,意识空蒙;似乎又坠入深海,满目澄澈的清蓝,一抹熟悉的柔绿刺入水中,鱼梭一样飞速游向他,透明的气泡间闪出明亮的翠色。

那是青......青什么?刘禅突然想不起来了。

他任由重力将他拉向更深的水底,那团像是想拽他出来的绿色生物也湮灭在愈来愈暗的海水里。

他很快听到有人在唤他。

一位温婉贤淑的女子站在松木矮桌边,冲他招手:“阿斗,过来为娘这儿。”她笑意深深,明眸皓齿,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刘禅这是他娘亲。

他低头,看见了自己小小的手脚——好像...忘了什么?待要再想,甘夫人却莲布款款走到眼前,温柔地牵起他白嫩的小手:“阿斗怎么不理为娘?莫不是昨夜背书背倦了?”

脑子空了一瞬,他像真的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。

“娘。”他无意识地开口。

甘夫人牵他穿过走廊,清晨湿意的风亲吻他的额头,刘禅盯着庭院墙根下的空地,莫名觉得那里应该有一棵树。

为什么呢?不知道。

正想着,光线蓦然一暗,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。

甘夫人盈盈扬眉,和他谈论着什么。每一个字节都清清楚楚地传进耳朵,可就如隔了障壁似的,刘禅偏偏听不明白。

他安静地抬头,看见了父亲。

微垂的眼角隐着锋芒,看似和善没有心机的面容下藏着惊天叱地的心。

刘备笑着伸手摸摸他的头顶:“阿斗又长高了。”

“爹......”刘禅弱弱叫了一声,心里总有一种异样感,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。

接下来,他又见到了很多长辈,他们都亲切地招呼了他,一切都极其正常。

可刘禅抱着脑袋蹲在角落使劲回忆,也琢磨不透他到底忘了什么。

父亲不知何时又来了,他的脸变得虚幻起来,恍如罩了一层薄雾。刘禅只是愣着,清澈纯黑的瞳孔倒映出对方头颈。“阿斗。”父亲动作僵硬地塞给他一个木匣,强大的力道挤得他踉跄一步。

怀中的木匣镶着精致的纹饰,晃一晃也空空的没装任何东西。

“给你二叔送去——”尾音未尽,戛然而止。

刘禅被末尾那丝拖长的凄厉感吓得一个激灵,猛然抬头却发现身处庭院之中,温暖的阳光笼罩全身,心内却扑起无端寒意。

“爹?娘?”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里连一点人影都没有,回应他的只有婉转的鸟鸣。他无意地张开嘴,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愣住了:“相父......”

什么是...相父?谁是相父?他为什么会叫这个称呼?脑中极快地闪过一个白衣人影,迅捷如兔起鹘落,根本就看不清。

枝上喜鹊翘起黑亮的尾巴,悦耳的叫声只惹得他心烦意乱。

他尽力镇定下来,把刚才的疑问抛之脑后,掂了掂轻匣,决定按父亲的话把它送给二叔。——话说,今天好像一直没见到他呢。

身体似有自主意识,七转八转停在一间房前,纸窗透出一个朦胧的人形轮廓。是二叔吗?他松了一口气,抱紧匣子冲进屋去,但在足尖触碰到房中地面的瞬间,外面明媚亮堂的阳光骤然消失,欢脱活泼的鸟雀碎成白灰齑粉随风而去,天穹阴沉下来,世界陷入一片灰暗的压抑的寂静。

恐惧溢满心头,他尖叫一声,扑入二叔所在的房间。

空荡,空荡,原本不大的房间此时无限地向四周延伸,面前只有一块飘荡的白布,布后映出一个似有似有的高大身躯。

阴风掀起白布一角,露出一点绿袍。

“二叔!”他一手抱着木匣,欣喜地跑过去,“二叔!我是阿斗啊!”

布后毫无反应。

诡异的静谧,环绕的阴冷,似乎有黏凉的虫蛇钻进衣襟。

刘禅站在布前,迟疑地伸出手,心跳如擂。白布像是感应到他的靠近,渐渐变得透明,布后人影随之清晰起来。

怀中匣子陡然一沉,咚的一声砸在地上,刘禅下意识地低下头,瞳孔瞬间缩成两个极小的点。

华贵精美的匣盖被摔开一角,空缺处赫然可见浓密的长髯。

长髯的弧度下,隐隐可见下颌,往上是枣色的皮肤......

刘禅腿脚一软跌倒在地,恐惧的视线死死盯着木匣内的头颅,嘴唇哆嗦,脸色煞白如若濒死,泪水混着冷汗从脸上滚下。

白布如灵幡,这时已完全消失,露出遮掩着的一副高大威武的身躯。

铁掌箍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青龙偃月刀,破旧的绿袍上染着干涸的血。

他没有头。




建安十九年。

“先生,我想在这里种一棵树。”七岁的刘禅指着院中一角,仰头对诸葛亮道。

“好啊,但阿斗为什么要在这里种呢?”

“幼苗至时可苍苍擎天,就像人的成长,我想它陪我一起长大。”刘禅稚嫩的童声引起了诸葛亮的微笑,不禁俯身捏捏他的脸颊:“阿斗之言甚好。”

“而且,树叶有好多片,就像大家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一样。”刘禅道,这才是他想突出的一句。

“聚在一起?”诸葛亮低声念了一遍,似乎有点感慨的样子,“那这真的是一件美好的事情。”

树不久后就种下了,是刘禅亲手挖的坑埋的土。

细软的褐色枝条在风中颤巍巍地晃,慢慢抽出黄绿的卷曲新叶,在雨露的滋润下迅速伸展开。但由于刘禅种下它时已是秋天,小树还未固好根茎就遭到秋霜肆虐,很快又蔫巴下来。

叫先生来看,也没有办法,人力终难以违抗四季更替。

刘禅很难过,偷偷在晚上跑出来蹲在小树身边,企图用自己的温暖来拯救它。

一会儿,青鸾从屋内飞出,尾羽曳出一道碧青流光,它缓缓落在正在啊啾啊啾打喷嚏的刘禅身侧,伸出左翼罩住被冻得小脸通红的他。暖洋洋的光辉驱赶了寒冷,刘禅把头埋在浓厚柔软的青羽间,闷声闷气道:“青鸾,我的小树要死了。”

“不会的。”青鸾将他护得更紧了点,湖绿的眸子扫了一眼枯萎的树苗,刹时光丝如青缨飞乱,小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挺直了腰板,嫩绿的叶子如水泡一般冒出,盎然绿意重新繁茂攀长。

“咦!”刘禅惊呼出声,眼睛也被照得亮晶晶的。

“有我在,它就永远不会死。”青鸾向他承诺。

后来,小树真的健健康康地长大了,叫人看着欢喜。

再后来,刘禅就不在那里住了。

离开的那天,他回头望了一眼墙角深深的绿,似是要将它的模样印拓在记忆深处。

微风下,阳光里,那被抚摸过无数遍的枝干冲他浅浅一摇。

也许是告别吧。


建安二十四年,刘备进位汉中王。

刘禅今年已经十三岁了,不再和小时候一样那么排斥学习,平日里练练武念念书,个人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。个子不断窜高,五官也长开了,流畅漂亮的眼型随他爹,不过更为圆润,看上去颇是个善人模样。

父亲好容易回来陪他,笑着轻掐了下他的肩头:“长这么快!”

汉中已定,刘备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,闲暇时父子俩促膝夜谈,刘禅又一次在他口中重温了早已知道的大汉的兴衰峥嵘。

他说,阿斗,你要努力,父亲现在老了。

他说,以前总是投奔别人,净让他母子俩受苦了。

他说,阿斗啊,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,当惛惛以立功。

盆中的火旺旺地烧着,父与子交心而诉。

刘禅抬起头,隔着火焰带来的模糊边界,讶然发现,五十八岁的父亲的眼里,居然变得潮润润的。


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青鸾说他幸运的话。

乱世人命贱如草芥,他能这样长大,真的很幸运啊。

他希望这是永恒。




关羽死了。

白衣渡江,袭取荆州,谁都不知道蓬船内的客商竟是东吴士兵。

刘禅根本就无法接受这个消息,他擒于禁斩庞德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二叔,怎么可能就这么死在东吴的诡计之下!

他蹲在萧萧篱笆下,蹲在满地枯叶上,眼泪控制不住地外流。

二叔。

幼年时教他读春秋的二叔,长大后带他习武艺的二叔,就这么死了。

他的头颅被当作讨好的礼物送给曹操,他的身子被埋在东吴的土地里,而他的战友,他的兄弟,他所有在意的交好的同僚与亲人,只能跪在白色的灵堂内,对着衣冠哭号。

白幡招动,然斯魂不归。

二叔死了。

他倒在漫天鹅毛大雪中,他的眼里至死都倒映着冰冷的雪色。

他曾乘着赤兔奔涉于浊浊黄浪,马蹄下飞溅起日晖与水痕;他曾傲立山巅俯视群雄,绯霞紫烟自甘为幕;锋利刀尖下斩过魑魅魍魉,长眉凤眼亦横扫乱世荒诞,他以忠义为符节,荡平邪寇顶天立地。

但他死了。

温酒銮铃的传奇丧于刽子手的利斧,赤兔马长嘶悲鸣而卧跪于落日焦土。

思维被悲痛浸染得麻木呆滞,他感觉灵魂脱离了躯壳,被扯向黑暗的深海。

“...阿斗,阿斗......”

谁的声音?

温雅纯净的碧绿落在身前,它替他挡住瑟瑟冷风。

“阿斗,记住他们,然后好好活下去。”细语叮咛激起微漪,青鸾低头轻啄了下他的额头,“阿斗,你得活着。”


青鸾又说了些什么,可刘禅的意识已然遁入黑暗。

苦痛的,宁静的寂寂黑暗。


章武元年,张飞死了。

部下割下他的首级,鲜血顺着被褥滴在地上。

他没能为兄报仇。


次年,刘备发兵征讨东吴。

夷陵战火连绵七百里,烈火舔舐起草烟飞灰。

死伤惨重,溃不成军,敌围四路,狼虎兼追。

败了——这是刘禅在后方听到的唯一消息,阴沉沉的天幕瞬时巨石般压在心头。

父亲,父亲,父亲怎么样了?他急切地追问下人,得到一片闪避的视线。

没人知道。


他终于见到父亲时,是在永安。

临走时,他问青鸾,如果父亲不行了,能不能帮他救回来。

青鸾从没拒绝过他,这次却摇了摇头。

“我不能干涉人类的生死。”它垂下眼睫,说。


白帝城。

六十三岁的刘备躺在榻上,身上还带着火燎的痕迹,刘禅跪在榻前,听到了他微弱的鼻息。泪珠砸在他干枯的手上,刘禅竟不能相信父亲突然憔悴了这么多。

似是听到身侧的抽泣,刘备疲惫地张开眼睛,牵动嘴角冲他微弱地笑了一下。刘禅听见他嘶哑的嗓音:“阿斗,别怕......”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整个人如同惊涛骇浪间的孤舟,不止地颤抖。

烛火暗了瞬息。

“阿斗......”他急促地喘息着,费力地抬起一只手,像是想和以前一样捏捏他的肩膀,“汝要待丞相...事之如父。”字音被咳声劈裂。衰残的身体到底是拿不出这么多力气,手臂闷声垂在被子上。

“阿斗,记住,”他的胸膛起伏,眼里的光芒如将灭的火星,一明一暗地挣扎着,“勿以恶小而为之,勿以善小而不为——”

“惟贤惟德,能服於人......”

刘禅惊慌地攥住他枯槁的手,生命的热量正在从上面流失。他泪流满面,嘴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,只是无助地盲目地一声声呼喊着他的父亲。

血日沉入地平线下,粘腻的余晖被从树枝草叶上剥去。

黑色的乌鸦凄鸣,天地间拉开浓重的夜色。




十七岁的刘禅在成都继位称帝,大赦天下,改元建兴。

如何当一个好皇帝?他问自己。

夷陵一战烧断了国家的半条命,经济衰退,叛乱四起。

刘禅从没受过什么正儿八经的帝王教育,当真的穿上那身天子衮服临位观朝时,一时竟不知所措。

所幸有丞相。


五年时间,丞相恢复国内生产,平定南方四郡,元气大伤命垂一线的蜀汉居然撑了过来。

四十八岁的诸葛亮班师回朝,上奏北伐。


相父说要北伐?刘禅拿着奏表端详。

那就伐!




悲欢离恨转瞬即逝,时间眨眼就到了延熙二十年。

“陛下!”

那来自天水的将军伏在阶下,刘禅听见他激动而颤抖的声音:“臣姜维愿再领精兵北伐,尽效犬马之劳,望陛下恩准!”

北伐。

刘禅注视着他躬下的脊背,恍然想起十几年前也有一人如此。

两侧官员急忙纷纷站出,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,从以往战绩到国内经济,从魏国军事到边防险要,字字言言皆是阻止之意。姜维默不作声,只是微抬了头,坚毅而湿润的视线穿透殿内空气。

“陛下不可啊!北伐之事需再商议!”不知哪位文官喊了一声。

刘禅不由自主地望向殿门,那里似乎多出一个渐行渐远的孤寂背影,逆着光缆一步步走向他建兴十二年的北伐,最后回来的却是一具沉重冰凉的棺木。

北伐。

他尽力敛了神,平静的心绪终是再次被北伐的砝码压偏,踟蹰不定间奔涌起滚滚雷火,他一挥袖,袍上龙纹翻动,如欲扬尾长吟搅动千里云海,阶下将军的眼角即刻一亮。

刘禅唇间咬出一个字,沉甸甸地砸在殿砖上,顿时訇然作响:

“准。”

眼见姜维眸中熠熠亮光疯涨,他对还在力劝的官员摇了摇手:“众卿,不必再谏。”

北伐。


这夜,青鸾栖在院中梧桐上,修长的翼羽流光溢彩与皎皎月华相融,它垂下弧度优美的脖颈,对树下的皇帝道:“你不该让他去的。”

“你不能否认,他就是在消耗国力,而且甚为频繁。”它补充道。

刘禅抬手拂起一根垂落的翎羽,知道今天朝堂上的争论它都看到了,只是摇了摇头:“我会让他去。”

他在青鸾面前从不称“朕”。

手中的翎羽细腻如丝绸,金饰碧纹似珠翠镶嵌,淡淡的凉意从指尖传到四肢百骸。

“初生牛犊安会怕虎?只是被擒之日才后悔罢了。”青鸾语气仍和缓平柔,倒像是在劝说任性的小孩子。

“虎?你指的是魏吗?”刘禅拧起眉头,语带疑惑。

“不是。”青鸾忽而展翅,点点绿光游离若萤火飞舞,低首至他耳边道:

“是天命。”


景耀六年。

刘禅收到了此时身在沓中的姜维的奏章,言辞恭谨恳切,说钟会欲攻,让他提前以良将把守阳安关口、阴平桥头。

真的还是假的?刘禅望望窗外,风平浪静,午后安宁。

该怎么办呢?

相父生前对他说“亲贤臣,远小人”,可谁是贤臣?谁是小人?

没有人的脸上写着好坏,任何臣子都显得那么毕恭毕敬忠心耿耿。

他支着下巴沉思,晚间黄皓静悄悄地进来,拖长调子叫“陛下”。

“陛下何故作忧虑态?不如饮酒自宽。”黄皓行礼,得到他的允许后才起身,奉上一罐特意寻来的醇香美酒。

刘禅此时却没什么喝酒的兴致,决定拿刚才的事情来问一问他。

黄皓听了,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情,忽而又凑近压低嗓子道:“陛下,我近日向鬼神求卦,所得皆是吉兆,可见陛下洪福保佑,怎么会有敌军来呢?”

是吗?刘禅这么一想,忽然也有点喝酒的意思了,干脆顺手把姜维的奏折往书简下面一压,黄皓连忙拿过杯子来。

去年伯约不是还和黄皓有矛盾来着?最后也没酿成什么大祸;说不定这次也是呢。

再说,哪儿就有那么巧。


姜维于剑阁阻击钟会,这个刘禅是放心的。


噩耗。

邓艾偷渡阴平,精兵良将长驱直入,逼近成都。

宫中乱作一团,人心惶惶。

城中百姓携家带口,四散奔逃,混乱场面根本无法制止。

诸葛瞻奉命拦截敌军,父子皆战死于绵竹。

“陛下!蜀久与吴国交好,不如逃到吴国去啊!”

“休在此妄言!陛下,愚认为南中七郡,阻险不可攻,易以自守,还是到那里去吧!”

人人都在争执,好的坏的计策混杂交乱,嘈然若池中蛙鸣。

他想活着。刘禅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生存的欲望。

“陛下!”茫然无措的他猛然听见一个清楚的声音。循声看去,谯周站在柱下,朗声喊道:“自古已来,无寄他国为天子者也,不可入吴;奔南当早为之计,今大敌以近,无济于事;不如降魏以全身保国,望陛下采纳!”谯周坚定地看着他,四处乱七八糟的议论声渐渐平息。

光禄大夫,刘禅空白的脑海中闪出他的言行,那个上疏劝谏他应该尊奉先帝遗德、直谏他应少造乐宫的人,那个认为北伐穷兵黩武劳财伤民而撰论的人,那个深受后生学者们敬佩的人——

贤臣。

刘禅呼吸一滞,脑子里蹦出这两个字。

投降。然后活下去。思路居然如此顺畅地联通完毕。

既然如此,那就降吧。


风雨飘荡,山河破碎。

社稷于瞬息间不复,季汉轰然坍塌为废土。

刘禅弃了天子的冠冕,灿烂的金色辉光跌进苍茫的大地。

盘踞的汉龙泣然而裂,历史的利刺洞穿了它的心脏。


景耀六年,蜀汉灭亡。




漫长的安乐公生涯里,刘禅也就这么安乐地过着。

一天,青鸾披着夜色归来,羽翼上还沾着凛冽的空气。

“阿斗,”它甩了甩漂亮的尾羽,平静地看着他,“我偶尔遇见了你的大将军,他给你写信了。”

“你说伯约?”刘禅试探着问道。听说他降于钟会,不知是真是假,但既然身为皇帝的他都投降了,自是没有立场去评价下属。

可能以后两人还会见面吧,可惜是在魏国领土内。

“是,你猜他写了什么?”青鸾低头看着他。

“什么?”刘禅无由一阵心悸。

“他写,愿陛下忍数日之辱,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,日月幽而复明。”

当啷一声,手中杯子摔在地上,刘禅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。

寂静中他能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,不禁浑身一个战栗。

“信应该是送不到你手里来的,”青鸾评价道,“这倒是个痴心孩子。不过,多少有点顽固了。”语罢,它温柔地啄啄对方的额头。

刘禅使劲闭了闭目,干涩的眼球在眼皮下转动。

记得投降之日,他问青鸾,你觉得我做得对吗?

青鸾宛如慈爱的长辈宽慰做错事情的子孙一样,眸中碧绿的清泓依旧,道,无论你做什么,我都认为是对的,阿斗。

青鸾的温和自始至终,刘禅突然对这样的它感到一丝陌生。

他蹲下身子,颤抖的手捡起地上的杯子,眼里润湿却流不出泪。

当初,刘谌自杀殉国,他却苟活至今。

刘禅啊刘禅,你就那么想活下去吗?他逼问自己。

是。他又不得不承认。

他就是想活下去。


相父死后,他曾长久地站在窗前,凝望院中一处空空的墙角。

有个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送东西,离开前却被刘禅叫住。

“陛下。”宦官察觉出他心情不好,一时冷汗涔涔。

“种棵树吧。”刘禅回身,语气平静,伸手指了下那处墙角。

“啊...?”宦官一愣,刘禅看向他。明明是再寻常不过、不含任何威逼的疑问的眼神,君主也不是那残暴不仁之徒,宦官却还是汗毛倒竖,忙声应下。

树即日就种下了,大概是为了彰显皇帝威仪,下人种了棵名贵的楠木。

刘禅经日望着它,心里冒出一个想法:如果他也能和这棵树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,那该多好。


姜维死了。

刘禅表现得极其平静,仿佛死掉的人跟他毫无瓜葛。

四下无人时,他站在门口眺望群山薄雾,突然就被风沙迷了眼睛。他又不敢哭,只能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揩去眼角泪滴。

青鸾轻叹一口气,长长的翅尖抚慰般蹭过他的脸颊。

“阿斗,不怪你,天命使然。”

它总是这句话。

并不完全是天命,他是个自私到底的人。刘禅藏在袖下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,旋即泄力地松开。




十年过去,刘禅六十多岁了。

司马昭早就死了,连曹魏都灭亡了,而能陪他到现在的,竟只有青鸾。

永远纯粹轻盈的颜色,永远柔声细语的嗓音。

刘禅居在洛阳的住宅里,看庭叶卷落,云雾开合。

檐下长出一棵小树苗,绿绒绒的惹人心怜,刘禅初次注意到它时,站在那里看了很久。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,小苗枯萎了,青鸾想用神力让它活转过来,但刘禅说不用了。

“青鸾,随它去吧。”

他早不再受到当初那么严密的监视,有时候也想是不是连当初那些秘密监视他的人都死了。

一日,他早起推窗,细密无声的雨丝斜进屋中。

下雨了?他伸出一只手去,凉丝丝的小雨落在手心。

相似的天气很容易让他想起以前的事,记得初见司马昭那天,也是这么一个宁和雨天。

悠扬的丝竹弦乐飘荡绕梁,舞女云纱般的长袖掠起甜蜜的风,甘醇酒液晃动于精致器皿中,宫殿中的亮光明如白昼。

“安乐公,颇思蜀否?”

高座上的司马昭看似和蔼地笑着,遥遥对他一举杯。

灯光融在他杯中满溢的酒液里,折出一道银色的浅光。

脑海中现出的,却是赵叔编给他的小猫小狗,是抚摸着长须向他走来的二叔,是三叔带他攀柳折花,是相父细心地整好他凌乱的衣襟,是父亲亮若星火的瞳仁,是母亲端给他温热的甜食,是那些年一切流动的幸福,是焚烟乱火间仅留的清凌凌的水塘。

灯光真的好刺眼啊,他的眼窝都变得酸涩。

凉酒入喉,未至心腹已燥然似火,刘禅仰头,对着那人眼底的阴鸷与怀疑,扬起一个毫不设防的微笑:

“此间乐,不思蜀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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